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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MUI是一个岛,在曼谷南边800公里的地方。这个名字翻译的真好。“软香添玉红酥手”–少女白皙细腻的手,“懒起画娥眉”—一个嫞懒美女穿着晨衣漫不经心地描着细细的眉毛。中国文字是符号文字,每个都包含特定的意义,这种意义因文化的沉淀而丰满,使中国的词汇极为生动而富有内涵。苏、眉,两个简单的字,却包含了那么多美好的形象和联想在里面,让人很向往。
苏梅岛的形状像一个鹅卵石。最外围靠海的一圈是沙滩;沙滩后是数不清的酒店,肩并肩一字排开,争奇斗艳;酒店后是环岛马路,几乎没有红绿灯,于是便没有警察;马路后是茂密的树林和高高的椰子树,其间散落着一些潦草搭建的砖房,或只有一个灰顶蓬的小卖部,摆着几厅可乐和香烟,这就是当地人的家和店铺。他们大多只穿一条沙滩裤,光着膀子跻着拖鞋,黝黑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和岛上数不胜数的野狗一样,偶尔会将视线落在经过的游客身上,再缓缓移开去,眼里没有什么表情。
我想,他们是不喜欢游客的,就像上海新天地后面旧里弄里的居民不喜欢新天地一样。这些黑黑矮矮的渔民,本来过着与世无争的日子。暖暖海风日复一日地吹过椰子树,海浪卷了细细的白沙翻上岸边,又从光滑的沙滩褪下,偶尔撞见一两双脚印;菠萝在湿润的空气里慢慢堆积着糖份,从清晨到日落,听丛林中蝉鸟的合唱;风和日丽的日子,可以驾渔船出海,但风和日丽的日子比需要风和日丽的日子多的多,于是大数风和日丽的日子就无所事事地消磨掉了,生活有些单调,但无疑是安逸的。我们中国的陕北,黄土漫漫,滴水难求,同样是土地,却长不出任何东西。所以老百姓才说,天贱我而我不自贱。那种生存的艰辛是许多地方的人无法体会的。然而,就像庄子所说的,人最可怕的地方在于其价值,因为有价值,所以会被窥视、被利用、被毁灭,所有那些珍贵、美好、出众的特质常常是带领我们走向死亡的向导。苏梅岛可以证明这句话说的多正确。一夜之间,兵不血刃家园易主,像头脑不清醒的赌徒稀里糊涂地输掉了房契。苏梅岛还是那个苏梅岛,如果说有什么变化,那就是比以前更漂亮了,只是这漂亮已无关居民。一个美丽新世界在他们眼皮底下建立起来了,不是电视上的画面,关掉就消失,而是可以触摸、看见、对话且不会消失的世界。从物理距离上来说,他们距离这个世界只有一条马路之遥,但从社会距离上而言,这条不设防的马路就像柏林墙一样无法逾越。从前的生活也许谈不上幸福,但无非是由琐碎的烦恼一点点消磨掉的平静岁月,和世上大多数人的日子并没有太多不同,而现在,则无端端地要体会另一种深层次的痛苦了。
飞机将一些陌生人带到他们世代居住的土地,把树砍倒,造起房子,将大海和沙滩据为己有。那些陌生人,睡在面向大海的豪华房间,白色的床幔在风中飘动,阳光透过半开的天窗,照在撒了玫瑰花的大理石浴池中,白色的果盆装着切好的菠萝、西瓜和苹果放在光滑的书桌上,银色的刀叉闪闪发亮。那些陌生人,赤着脚从打了蜡的地板上走过,从宽敞明亮的卧室走到面朝大海的阳台,在白色遮阳伞下喝掉一瓶瓶冰镇啤酒,看太阳渐渐染红海水,将天地消失在黑暗中,看月亮慢慢从水中升起,在漆黑夜空中幽幽闪光。然后这些陌生人,穿着漂亮的衣服到四面敞开的餐厅吃饭,在铺了亚麻桌布点着蜡烛的桌子上,在皎洁的月光下,看着黑漆漆的大海,在海浪拍击岩石的节奏声中,一口口吃掉来自这片海洋和土地的丰厚供礼。这些不请自来的陌生人,住着这里最好的房子,吃着这里最好的食物,欣赏着这里最美丽的风景,那么心安理得,理直气壮,好像上帝清楚安排地一样无可置疑。而这块土地上的皮肤黝黑主人,则渐渐发现学习之必需,学习侵略者的语言和文化,使自己能被侵略者所用,学习侵略者的爱好和习惯,使自己能被侵略者所爱,在自己的土地上,自己的家园里,学习做一名奴仆。
从1970年到现在,陆续有三百多家酒店在那条分隔两个世界的环岛马路后建了起来,从十几美金的普通房间到上千美金的豪华酒店。但即便如此,这个小岛依然拥有一种朴素的气质,未被消磨殆尽。出于这个原因,我挑选了一家颇具原始美的度假村,自然、安静、舒适、雅致:CENTRAL SAMUI VILLAGE。位于苏梅岛的尽头,55美金,绝对物超所值。大多数海滨酒店造在弧形沙滩后面,白色细沙仿佛镶在海边的银带,绵绵数里,游泳嘻戏固然很方便,但看海则略显喧闹了些。又因为这样的位置好像是在一只香蕉的中部,眺望大海时难免看见香蕉两头的杂物。CENTRAL SAMUI VILLAGE则位于一片外凸的海岸,仿佛是在香蕉的顶部,放眼望,海是纯粹的海,浩瀚辽阔、一览无余,因为远离喧嚣的沙滩,对海的欣赏便往往是私密的,孤独的,属于海和你个人的,有种尊崇的味道。这样面朝大海,背倚青山的独特位置,使它更像一个拥有大海的私家园林。敞开的大堂建在山顶,青石地板,藤椅沙发,懒洋洋的风慢吞吞地穿过大堂,轻轻碰了碰我们的手,再滑开去。要进房时,便要走一段山路。
依山而建的小木屋,错落在密林花丛之间,矮矮的顶,褚红的墙,谦和地融入山石草木处,毫不张扬。拾阶而行,蜿蜒曲径都在浓荫的掩映下,细风掠过,有厚厚的叶子或黄花应声落地,发出轻轻的“啪”的一声。绿叶叠花、垒果缀枝自脚下一路蔓延。抬头望,树林给蓝天留下一片空间,澄澈无云。滋润菠萝的潮湿空气包围着我们,渗入鼻翕股淡淡的甜,若有若无。前方往下,海就在不远处,但被绿荫遮避了视线,然而海的气息无所不在,侵蚀神经。那不是香水、脂粉或世间任何其它的气息,而是混合了蔚蓝大海和世代繁衍于此的无数动植物的气息,包含了生命最初细胞的大海,和慷慨抚育世间万物的大地的气息。
为什么这么喜欢海,说不出一个具体的答案。也许是逐水而居的代代相传,也许是对生命起源的一种崇拜,也许是对宇宙力量的莫名敬畏。总之,海相对于人是无限大的,无论是空间还是时间。苏梅的海非常安静,潮涨潮落都悄无声息。无边海面铺向天际,蔚蓝生命以极细微地节奏起伏着,波澜不惊。平静而壮丽,温柔而无坚不摧,这种包含了巨大能量的同时又可将其消弥于无形的特质便是老子所说的“上善若水”吧。那颗不安定的心停止了挣扎,在海风的拥抱中平静了。脚步慢下来,体会一种闲适,手慢下来,有了一丝优雅,脉搏慢下来,趋向平和,思想慢下来,让位给感受,身体的每个细胞都渐渐慢了下来,相互找寻着一种新的节奏,以和大自然的步调保持一致。
从高空往下看,苏梅的海呈浅绿色,像春天刚长出的叶子。海水不很咸,没有黏黏的感觉,游泳非常舒服,清新的风吹在脸上,把天空的透明也带到了心里。很靠近海岸的地方能碰到一尺长的海鱼,不过是灰色的,不够美丽。年青的时候,对于躺在沙滩上几个小时一动不动地晒太阳这种消遣方式非常抱有疑义,现在则很受用了。有时太阳晒的头有些昏沉沉的,就在躺椅上睡着了,一觉醒来,耳边重拾蝉的鸹叫,游泳池中皮球悠悠晃去,许久没有一个人经过,天空清澈如故,感到时间的不可思议。这家酒店的特点在于自然幽静,而最有代表性的地方是它的餐厅,一个建在海边的长廊。翻过长廊落脚就是沙滩,十米外就是海,无边无际,没有岛、灯塔、船、浮标、码头,一切和海相关的人为的痕迹这里都没有,只有一片茫茫的海,顶着一片蔚蓝的天。
苏梅的鸟非常多,叫声奇特,但许多都藏身于树林,很难看到。只有一种浑身漆黑,额头带黄的鸟特别胆大,频频出现在餐厅和沙滩,在人的脚边跺着方步,气定神闲。沙滩上多见一种树,和上海的白玉兰十分相近,只是没有那么高,枝条向外而非向上生长,叶子厚而宽,花为鹅黄色,有手掌那么大。有一棵栽的紧挨长廊,冠状的树顶像一把大伞罩在我们饭桌上方,在微风中摇着一片淡淡的疏影。清晨,太阳从海中跃起,第一缕光线就照在它的身上,黄昏,太阳沉入山后,最后一缕余辉也消失在它的身上。海的浪漫和辽阔,大地的淳朴和厚实,时光的无限和轮回,都被它和谐地相融一身了。
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人没有办法一觉睡到天亮,我就是其中一个。有天早上,很早就醒了,透入房内的光淡而弱,没有寒意,说明黑夜已经过去,晨曦将至。若在家里,此时的心情是很愤懑的,但还好这里有海,不妨去欣赏日出。去沙滩要先经过餐厅,天还未破晓,长廊的工作却已开始了,厨师和服务生在微弱光线下有条不紊地做着准备,没有开灯,我疑心这里根本就没有灯。他们穿着软底的鞋,动作都很轻柔,几乎不说话,安静地像一群沙滩上爬来爬去的螃蟹。沙滩上已有一个人在了,一个四五十岁已经发福的中年人,穿一条沙滩裤,上衣敞开,露出圆圆的肚皮。我们相互用眼角瞄了一下对方,推测彼此的浪漫主义情怀都是因失眠而造就的,有些惺惺相惜。海面漆黑一片,非常安静。这个时候,鸟还没有起床,鱼也在睡觉,若在白天有些鱼喜欢突然从海中跃起,自娱自乐。沙子从我指缝中渐渐漏光,再装满,再漏光,很快在手边堆起一座小山。细沙滑过皮肤的感觉很舒服,像人生时光的物质再现,每一粒都独一无二,每一粒都无法回头。随着晨光渐亮,海天逐渐显出轮廓,绚丽朝霞呈现天边。
白天的云是白色的,黄昏的云是金色的,唯独清晨的云是彩色的。赤橙红绿青蓝紫,像被绞碎了的彩虹,什么颜色都有,什么形状都有,又随时在生成新的颜色和形状。又仿佛翻了一缸颜料在清水中,浓淡相交、瞬息万变。能在如此绚丽磅礴的画卷中开始每一天的生活,在这里作的一名厨师也是很幸福的。随着光线越来越亮,天空由黑至灰再逐渐泛蓝,云的色彩也越来越淡,而蔚蓝的海则渐渐清晰起来。三亚有个地方叫天涯海角,去过两次,并没有那种感觉,而这里,真像是到了世界的尽头。海在我眼前展开,无边、辽阔、蔚蓝、宁静,和碧蓝天空在目之所及处交汇,像悬在宇宙间一个巨大的水晶球,充满了纯净和神秘的力量、过去和未来的信息、生命和永恒的昭示,美的难以言喻。生命是否起源于大海,尚无法确定,但我们立足的这块陆地却无疑是海洋退让给人类的。今天的陆地曾是昨天的海底,和汹涌波涛一起,见证了无数生物从无到有,从有到无的历程,将其忠实地记录在泥沙之下。多年之后,我们的骨骸也会成为这卷记录簿中的一个符号,在未来的某一天,又复被海水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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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该来点图片啊。